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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
此时尚不到回天乏术之时,师父在此,吾儿莫怕!” 沈泽川七岁跟着纪纲,和纪暮一同习武。那一套纪家拳起手刚猛,须得佐以纪家心法,非心志坚定者不能修习。纪纲在家时嗜酒如命,教了大的,便忘了小的。纪暮成了兄长,每学一式,便要教弟弟一式。谁知这么些年下来,沈泽川竟学得很好。 葛青青俯身来看,说:“但到底是年纪小,受此一劫,恐怕身子也要坏了。纪叔,大夫开的药,我差人重煎了些,您看着能不能喂进去。” 沈泽川烧得唇干舌燥。 他浑身都疼,仿佛躺在了阒都大道上,被进进出出的马车碾压。 疼痛像是无休止的烈火,焚烧着沈泽川的躯体。他在黑暗中梦着大雪飘飞,纪暮的血,天坑的冷,还有在萧驰野面前生受的这一脚。 纪雷说得对,此刻活着便是受罪。他受了沈卫给的血肉,就要受着这般的罚罪。他顶替了沈卫的恶,成为这世间冤屈忠魂们咆哮的罪人。他戴上了这枷锁镣铐,他往后都要负重前行。 可是他不甘心! 牙齿忽然被人撬开,热流直往喉眼里冲。药的苦味浸湿了沈泽川的眼角,他听到了熟悉的呼唤,强撑着睁开眼。 纪纲给他喂着药,用粗糙的手指给沈泽川擦着泪,小声说:“川儿,是师父!” 沈泽川喉间呜咽,那药跟泪一并呛出来。他探指钩住纪纲的衣角,却咬紧了牙,怕这是场病中梦。 纪纲面容丑陋,他稍稍偏头,避着油灯,说:“川儿,休存死志!师父苟活于世,只剩你了。” 沈泽川在这瞬间忍不住泪如泉涌,他转开目光,盯着漆黑的屋顶,低声絮语:“师父……” 他在呼呼的风声中目光渐凝,生出另一股煞意。 “我不死。”他哑声说,“师父,我不死。” * * * 次日咸德帝犒劳三军,除了城外的离北铁骑与启东守备军,宫中也摆开宴席,率领众臣宴请军中统帅。 萧驰野换了朝服,入座时硬是一扫周遭的文人清秀,身上绣着的狮兽盘云纹杀出股烈烈之风,可他坐下与人讲话时又浪荡毕现。 周围埋头饮酒的文臣不住地拿目光瞧他,所谓虎父无犬子,可怎么就只有萧世子得了真传。 他们心照不宣地挑剔着萧驰野的一举一动,只觉得那狂放轻薄的感觉扑面而来,与端坐上座的萧既明天差地别。 “你也不要置身事外。”陆广白坐在侧旁叮嘱道,“皇上既然赏了你,等会儿必定会唤你起来。” 萧驰野摩挲着掌心核桃,有点精神不济。 陆广白侧头看他,说:“昨晚出去跟人吃酒了吧。” “及时行乐。”萧驰野坐姿散漫,“稍后若是有人敢项庄舞剑,我便乘着酒兴做个御前樊哙,岂不是两全其美。” “那倒也行。”陆广白倒酒,“但是饮酒伤身,你若还想当个好统帅,就改了这毛病。” “生不逢时啊。”萧驰野抛给陆广白一颗核桃,“如今天下四将席位已满,轮不到我逞这个英雄。你若是哪天不行了,记得提前与我说一声,我再戒不迟。” 陆广白说:“那你怕是有的等了。” 两人笑了会儿,酒吃一半,听着席间议事的内容已变作了中博沈氏。 陆广白握着核桃,留心听了片刻,问:“这人昨夜不是说已经不成了么?” 朝晖在后低声说:“是了,公子不是说把人往黄泉路上踹的吗?” 萧驰野拒不承认:“我说了吗?”其余俩人默不作声地看向他,他说,“干什么?” 陆广白说:“人没死。” 朝晖说:“人没死。” 萧驰野与他俩人对视半刻,说:“他命硬关我屁事,阎王又不是我老子。” 陆广白看向上边,说:“且看皇上怎么安排,还真是命硬。” 朝晖跪在后边,又埋下头去吃东西,随口说:“必是有人暗中相助。” “不死也残。”萧驰野冷眼瞟了下不远处的花家席座,“太后年事已高,如今只能费尽心机养条丧家犬。” “造孽。”朝晖没感情地往嘴里塞了块排骨。 酒过三巡,咸德帝见气氛尚可,才开口说:“既明。” 萧既明行礼听命。 咸德帝靠在龙椅上,似是不胜酒力,说:“沈卫兵败,是否通敌一事到底没有确凿证据。那沈……” 潘如贵俯身小声说:“皇上,沈泽川。” 咸德帝稍顿须臾,却没有继续说下去,而是转向太后,说:“母后如何看?” 席间已经肃然无声,满朝文武都在俯首听命。 太后佩戴着皂罗描金云龙滴珍珠抹额,金丝翠叶珠排环坠着琳琅大珠,雍容华贵地高居座上。她梳理工整油亮的发已染霜,满座无人胆敢抬首直视。 只听太后说:“中博一战,士气大挫,全赖沈卫仓促失措。可是如今他已畏罪自焚,族中子嗣尽数战死,只剩这一个庶子。斩草除根有违仁义,留他一命,教以感恩,未尝不可。” 席间安静,陆广白突然说:“臣以为不妥。”他三步出列,跪于殿中,继续说,“太后仁慈,然而中博一战,不同以往。沈卫虽无通敌之证据,却已有通敌之嫌疑。此子既为余孽,留他一命,来日恐成肘腋之患。” 太后看了陆广白片刻,说:“边沙伯镇守大漠数十年,也并非屡战屡胜。” 陆广白说:“父亲虽然没有战无不胜,边郡数十年里也从来没有外敌能够长驱过境。” 太后耳边的大珠轻晃,她说:“正因如此,更该教与他礼仪仁德,让他明白此战遗害。杀一人何其简单,边沙骑兵马踏中博,已经杀了我大周数万百姓。国耻未雪,稚子何辜。” “臣也以为不妥。” 一直不曾出声的内阁次辅海良宜扶案起身,也跪了下去。 “太后宅心仁厚,但是此事非同小可。即便沈卫没有通敌,此战之后也该当问斩。况且此子三受审问,所呈供词颠倒混乱,一口咬定沈卫没有通敌。他既是沈卫养在别处的庶子,若是不知道沈卫通了敌,又怎么知道沈卫没有通敌?可见他本性狡猾,不足取信。正如陆将军所言,沈氏余孽,留他一命,来日恐生肘腋之患!” 太后并不恼怒,反倒说:“海阁老快快请起。” 待潘如贵扶起海良宜之后,太后才说:“众卿所言极是,哀家所思有失偏颇,此事全凭皇上做主吧。” 众目睽睽之下,咸德帝羸弱剧咳。他接了潘如贵递来的帕子,掩着嘴沉默许久,最终说。 “母后所言未尝没有道理,稚子无辜。但沈卫到底是兵败弃城,念他九族之间只存此一脉,便给此子一个戴罪自省的机会。纪雷。” “臣在。” “将此子押入昭罪寺严加看管,没有命令,不得外出!” 萧驰野把碎了的核桃扔在盘里。 朝晖说:“公子不吃吗?” 萧驰野说:“残了还废了,谁要呢。” 朝晖眼珠子跟着盘子转,沉声说:“这岂不是皆大欢喜,我们没如意,别人也没如意。” “圈着总比放出来好。”陆广白归座说道。 “未必。”萧驰野指了指自己,“我不也是圈起来的么?” 陆广白和朝晖异口同声地说:“挺好的。” 第6章 幽禁 沈泽川入昭罪寺那日,阒都难得晴天。白雪覆宫瓦,朱墙映绿梅。日光透过屋檐,在他脚前斜出条阴阳线。 他大病初愈,瘦得见骨。十五岁的前尘旧梦如同灰烬,在睁眼后被这寒凛朔风吹得干干净净。 葛青青先行下阶,回首看着他,说:“时候不早了。” 沈泽川扶着柱,缓慢地走下阶。他暴露在日光里,既不适应,也不惶恐。少年的稚气似乎被碾碎在了苍白中,除了病弱,再也瞧不出别的。 纪雷等在昭罪寺门口,身边跟着小福子。小福子仰头瞧着这古刹,啧啧称奇:“雄奇怪寺,看着可真不像关押人的地方。” “你不知道它的前尘。”纪雷说,“昭罪寺起初乃是皇家上香的去处,里边供过光诚爷的手谕。鼎盛时天下高僧无不荟萃于此,清谈盛况风靡一时。” “近些年怎么没有听贵主儿提过。”小福子打量寺门,“颇显破败了,许久没修葺了吧?” 纪雷定了会儿神,说:“二十年了。罪太子当年教唆阒都八大营意图谋反,兵败后龟缩至此,在寺中困兽犹斗,最终血溅佛像,自刎了。此后先帝便不再踏足这里,摘了寺名,重提昭罪二字。” “二十年呐。”小福子少见多怪似的掐着嗓子,“那我还没生呢!纪大人也才入锦衣卫吧?” 纪雷不答此话,转向后方,斥道:“怎的还没到?” 小福子还围着“昭罪”的石碑打转,末了问纪雷:“可以往也没听过里边关过谁啊?” 纪雷似乎不胜其烦,说:“关的都是罪太子一案牵连的大臣,文臣武将一律诛杀九族,留下来的少之又少。二十年了,谁还记得!” 那头囚车碾近,葛青青对纪雷行礼道:“大人,人带到了。” “送进去吧。”纪雷对沈泽川说,“今日一别,怕是没有机会再见。皇恩浩荡,余生你可要好好感念。” 沈泽川置若罔闻,他入了昭罪寺,那掉漆朱门轰声而动。他立在其中,看着纪雷。纪雷被这目光盯得不豫,正待发作,却见沈泽川洗净的面上露出个笑来。 疯了。 纪雷下意识地想,耳边却听着沈泽川说。 “纪大人。”他声音平静,“来日再会。” 朱门“砰”地紧闭,惊起无数尘埃。小福子掩鼻咳嗽,连连后退,却看纪雷立在原地,动也不动。 纪雷被唤了几声,才回过神来。他快步上马,背后被日光照晒着,方才说:“……呸,晦气!” * * * 萧驰野纵马过街,正与纪雷撞了个正着。他勒马大笑,说:“老纪,没在御前当值么?” 纪雷颇为垂涎地看着萧驰野的胯下战马,说:“今日押那余孽入寺,正往宫里赶呢。二公子,好马啊!听说都是自个儿驯的?” “闲来无事啊。”萧驰野把马鞭抽了个响,天空中的海东青便倏地扑落在他肩头。他说,“熬鹰玩马,我就这点本事了。” “年后等你当了差,可有的忙。”纪雷说,“阒都新贵!我明日不当值,一道吃酒去?” 萧驰野说:“酒不好,我不去。” 纪雷笑出声,说:“好酒,定是好酒!不是好酒谁敢请你二公子来?晚些我去登门相邀,世子可有闲暇一同去玩一玩?” 萧驰野摩挲着骨扳指,说:“我大哥么,不喜这些。怎么,光是我去,还算不上排面?” 纪雷连忙说:“这话可不是我说的!二公子,就这么定了。” 萧驰野应了,打马要走,临去时才想起来似的,问:“那余孽看着如何,腿脚能走?” “走是能走,”纪雷说,“但看着不太灵便。廷杖有几个不留后伤的,能走已经是他的运气了。” 萧驰野倒也没多说,策马就走了。 * * * 晚些昭罪寺的杂役送饭来,沈泽川点了油灯,却没有碰饭。他抄着油灯,沿着大殿侧旁的小廊走了一圈。 这里积尘已久,有些厢房破败,门窗都烂了。沈泽川见着几个尸骸,风一吹就倒了。因为没有寻见活物,他便回了大殿。 佛像已塌,香案陈旧,却很结实。下边大小合适,沈泽川挂了破幔布,就和衣躺在底下。腿上遇寒阵痛,他耐着痛,闭目算着时辰。 后半夜细雪新下,沈泽川听着两声夜枭叫。他坐起身掀开布,看见门前的纪纲正跨进来。 “吃了饭,”纪纲打开包袱,“就打拳。这夜里遮不住风,太冷了,睡着了师父怕你病。” 沈泽川看那油纸包裹着的烧鸡,说:“病中忌荤腥,师父,你吃吧。” 纪纲给他撕着烧鸡,说:“屁话!你正该是吃饱肚子的时候。师父喜欢吃鸡屁股,在家也爱吃得很,你留给我。” 沈泽川说:“我跟着你走,你吃什么,我吃什么。” 纪纲看他一眼,笑了几声,说:“臭小子。” 师徒俩分了烧鸡,纪纲似乎生了口铁牙,把鸡骨头也嚼碎了。他把葫芦递给沈泽川,说:“要是实在冷得受不了,就喝酒。但是不要喝多,像你哥一样,按着量抿。” 他们这些日子没提过中博,没提过端州,更没有提过茶石天坑。师娘和纪暮像是师徒二人心照不宣的伤口,他们都自以为隐秘地遮盖着,殊不知血已经流出来了,痛是共存的。 沈泽川抿了一口,递给纪纲。 纪纲不接,他说:“戒酒了,师父不喝了。” 殿里沉寂下去,没有门的遮挡,细雪就落在眼前,成为漫漫长夜的唯一景色。 纪纲说:“愣什么呢。” 沈泽川说:“师父。” “有话就说。” “对不起。” 纪纲沉默半晌,说:“不是你的错。” 沈泽川手指紧扣,他盯着雪,仿佛眨一眨眼,就会落下泪来。他声音发涩,说:“你去茶石找我们了吗。” 纪纲缓靠着香案,身躯埋没在阴影里。他似乎寻找着自己的声音,过了好久才说:“去了,找到了。” 找到了。 纪纲找到了大雪深坑里浑身是箭的儿子,他跳下去,踩过那厚厚的尸体,翻出了纪暮的身体。 纪暮才二十三岁,刚升了端州守备军的小旗。铠甲是新的,穿上的那日,花娉婷在锁里给儿子挂了个平安符。纪纲找到他的时候,他冻得青紫,与他的同僚冻在了一起。 沈泽川略仰起头,说:“师父,对不起。” 纪纲已经老了,他搓着白发,说:“他是兄长么,应该的。那都不是你的错。” 雪又下了一会儿。 纪纲蜷缩着手脚,说:“谁晓得边沙秃子会来。他当了兵,冲去了最前边,是没办法的事情。我教他拳法,他又生了那个性子,你让他跑,不如杀了他。他平素见着人受苦受累都不忍心,他怎么,他怎么会跑呢?” “不是你们的错,是师父不好。我酗酒无度,你师娘骂了那么久,我都没有戒。骑兵来时,我拳也打不好。我这个年纪,老了废了,早已经不中用了。” 葫芦被打湿,沈泽川握着葫芦,一言不发。 “老了废了。”佛像后边突然探出个脑袋来,笑嘻嘻地说,“老了废了!” 纪纲犹如豹子般跃起,喝道:“谁!” 这人蓬头垢面,逐渐探出身,学着纪纲说:“谁,谁!” 纪纲听清这一声,按下沈泽川,失声愕然:“……齐太傅!” 这人倏地缩回头去,踢着佛像,大声嚷道:“不是!不是太傅!” 纪纲几步追到佛像后,见他要钻洞跑,不禁扑捉住这人的脚踝。这人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呼声,他喊着:“殿下!殿下快走!” 沈泽川捂住了他的嘴,和纪纲齐力把人带了回来。 “这是什么人?”沈泽川问道。 “你年纪小,没听过。”纪纲声音不稳,摁着人说,“齐太傅,好啊!你还活着!周大人呢,周大人也在这里吗?” 齐太傅瘦瘦小小,蹬不动人,便瞪着双目,小声说:“死了,死了!我死了,殿下死了,大家都死了!” 纪纲沉声说:“太傅,我是纪纲!锦衣卫同知纪纲!” 齐太傅惊魂未定,犹疑地勾起自己的脖颈,看着纪纲的脸,说:“你不是纪纲,你是恶鬼!” 纪纲怆然道:“太傅!永宜二十三年,我护送你进都,太子殿下就是在这里相迎。你也忘了吗?” 齐太傅目光闪烁,疯癫道:“他们杀了太子……太子殿下!”他呜呜咽咽地说,“纪纲,纪大人!你带殿下走吧!东宫已成众矢之的,殿下何辜!” 纪纲颓唐地松开手,说:“太傅……二十九年纪雷认贼作父,我已被踢出阒都。二十年间沦为江湖逋客,在中博端州娶妻生子。” 齐太傅怔怔地盯着他,说:“……殿下才去,皇孙尚在!你带他走,你,你带他走!” 纪纲忍不住闭目,说:“永宜三十年,太子自刎于此,东宫无人生还。” 齐太傅仰身呢喃,说:“是了,是了……”他犹如孩童一般泣不成声,“怎么变成了这般?” 纪纲此夜已心力交瘁,他说:“浮云一别后,流水十年间[1]。怎料今生再见是如此境地。” 齐太傅翻身掩面,说:“你也被关起来了吗?关起来吧!让他们杀遍这天下文人。” 纪纲说:“我徒弟乃是替父受过。” 齐太傅说:“替父受过……好啊,他父亲是什么人,也惹怒了皇上不成?” 纪纲叹息,说:“去年,沈卫兵败……” 怎料齐太傅听着“沈卫”二字,忽地转头,手脚并用地爬向沈泽川,问:“这是,沈卫的儿子?” 纪纲觉察不妙,正欲出手,齐太傅却已经先一步扑了出去。他干枯的手指抓向沈泽川,狰狞道:“沈卫!沈卫杀了殿下!” 沈泽川眼疾手快,已经握住了齐太傅的手腕。纪纲紧跟着将齐太傅擒住,说:“太傅!皇孙是为什么而死,今日你也要我的徒弟为什么而死吗?不论沈卫做何等恶事,与我徒弟何干!” 齐太傅粗声喘息,颤声说:“他既是沈卫的儿子、沈卫的儿子……” “他出生时是沈卫的儿子。”纪纲擒着齐太傅,猛地磕了头,说,“可他后来便是我纪纲的儿子。我今夜如有假话,便不得好死!太傅,你要杀我的儿子吗?” 作者有话要说:[1]:《淮上喜会梁州故人》韦应物 第7章 太傅 齐太傅无语凝噎,拽回手,转头不再看沈泽川。他被幽禁在此,二十年里疯疯癫癫,恨遍了外边所有人,今夜却要说服自己不要恨仇人之子。 “如今……”齐太傅声音凄怨,“如今我又能杀谁!” 雪落无声,院中乌鸦飞离枝头。殿内破帘随风而动,齐太傅颤巍巍地爬起身,踉跄着抬高双臂,悲怆欲绝。 “天下大局已定!成王败寇,殿下贤名从此翻覆,你我皆是那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!我杀谁?我杀了这昏聩无眼的老天爷!二十年前,殿下在此血溅三尺,我们做错了什么?逼得皇上这样赶尽杀绝!” 齐太傅涕泗滂沱,颤身跪在殿门口,用头不住地磕碰着地面。 “现在也杀了我吧!” 雪夜凄寒,空荡古刹无人回应。齐太傅这般跪着,像是那衰落残破的佛像,被碎絮似的白雪覆盖,沉寂在这灯火辉煌的阒都深夜。 半个时辰后,纪纲搀扶着齐太傅,三人围坐在香案前。 “今夜许多事情,皆因我而起。趁此机会,我便说个痛快。”纪纲抄起袖,说,“太傅,川儿出生沈氏,是沈卫庶出的第八子。八年前,建兴王府内嫡庶派系势如水火,建兴世子沈舟济博得恩眷,便将庶出兄弟分派出府。川儿七岁,发回端州充兵不成,住在别院由他母亲的侍女教养。可那女子贪财好奢,时常克扣孩子的口粮。娉婷正与他母亲有些交情,得知此事,便要我把川儿带回去,由我们好生养。” 齐太傅冷笑,说:“沈卫本是家族庶出,幼年受的许多不平,后来都给了他儿子。可笑他自己偏爱嫡出,却又好近女色,生了这么一堆,真是造孽!” “我们屡次修书,寄往王府,但沈卫始终未曾回信。太傅,你看这阒都八大家,即便是庶子,也从未听闻过这样弃之不顾的事情。”纪纲眉头紧锁,“川儿便这样糊里糊涂地跟了我们,那会儿暮儿十五岁,见得了弟弟,欢喜得很。从此我们一家四口便在端州落户,为了上军户黄册,还费了好些功夫。” 齐太傅默声半刻,才说:“你负罪出都,想要入户,自是困难。殿下当时厉行黄册记户,为的就是抑制流寇、严防民乱。” 纪纲说:“我明白的。太傅,我离开后,阒都又发生了什么?太子殿下怎么会落得那个境地?” 齐太傅扯过破幔,裹在肩头,沉郁地说:“……你离开后,纪无凡便失了帝心。潘如贵服侍皇后深得恩宠,出任司礼监秉笔。锦衣卫因此衰落,十二所名存实亡。纪无凡死后,纪雷独挑大梁,从此东厂便成了锦衣卫的干爹,不再与东宫来往。再后来皇上病起突然,开始常卧龙榻,朝中琐事便交给了内阁与东宫打理。谁知花家仗着皇后盛宠,在朝中安插诸多无能之辈,致使六部行贿之风死灰复燃。外戚之患已经成势,太子殿下多次上奏,却不想潘如贵凭靠批红职权,与皇后把持政务,殿下的折子根本递不到御前。不仅如此,皇上病后,皇后便杜绝了内阁与东宫的请安。” “阉人误国!”纪纲连连叹息,“若是早知潘如贵有这等野心,当初便不该让父亲刀下留人!” “杀了一个潘如贵,还会有潘如喜、潘如意!”齐太傅木然地说,“后宫干政,外戚倾野。纪纲,你不明白,这都是八大家根深蒂固的弊病。只要阒都八大家不除,此事便会周而复始!皇后久居大内,如何能操纵朝事?全凭花家久积威势啊。当日即便皇后不姓花,换作八大家中别的姓氏,这事也会发生。” “可是。”沈泽川忍不住问,“太子殿下不是中宫嫡出吗?” “不是。”齐太傅垂首,“殿下的生母乃是宫中嫔妃。皇后膝下无子,不曾生育过。但是殿下是皇后抱在宫中,亲自抚养的。常言道虎毒不食子……天家无父子。” 殿内又静了下去。 纪纲呼出口寒气,涩声说:“因我酗酒误事,致使父亲失了帝心。若非如此,殿下也万不会到此地。” “我本以为,有纪无凡与你在先,纪雷不会倒戈相向。”齐太傅揪着破幔,回想起来有苦难言,“谁知他……” “太傅有所不知,”纪纲看向沈泽川,“川儿也不知。我父亲纪无凡,是先帝的过命之交,还是锦衣卫指挥使。可是父亲发妻早亡,又无续弦的打算,于是抱养了三个儿子。除我与纪雷之外,还有个大哥。大哥因不堪诏狱恶事,早年离都,去了天妃阙当兵。我和纪雷效命锦衣卫,一同在父亲身边孝敬。这一套纪家拳、纪家刀,都是父亲教的。后来因着许多事情,父亲认为纪雷心术不正,有阿谀逢迎之嫌,故而只把纪家心法传给了我。可想这一传,我们兄弟便彻底离心离德。父亲死后,纪雷便扫清麾下,旧人多外放,锦衣卫……也不是从前的锦衣卫了。” 齐太傅呢喃着:“这便是命数,东宫僚属齐心协力,却仍旧没能保住殿下。皇上疑心殿下谋反,可是阒都八大营权要本就皆由八大家出任。锦衣卫查到了谋反文书,咬定是殿下所为。我们的人入了诏狱,死了许多,忍不住刑罚的便松了口。皇上病中勃然大怒,又听信潘如贵谗言,殿下无路可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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